直至“哗啦”脆响,玉碎称断,在半空化作碎玉轻雨,纷扬落地,才将凝固及死寂一同打破。一场战斗,以意料不到的方式拉开帷幕,又以意料不到的方式拉下帷幕。静疑女冠当着众弟子的面一死,落心斋抵抗土崩瓦解,哪怕晏真人仅带了一百人过来更已伤亡过半,如今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些女弟子如同绵羊一般驱赶。绿竹渡渐渐只剩下剑宫的人了。但所有落心斋活着的女弟子都走了,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走。一道炙热的目光自静疑女冠身死之后便直直盯在晏真人身上,仇恨已化火焰,甚至将皮肤烧灼。晏真人集中度惊弦身上的注意也不免分散一瞬。他看向目光递来的方向,认出了这是常常跟在静疑女冠身旁的计则君。计则君剑芒被晏真人斩断,已身受重伤。如今她一手按剑,一手按住静疑女冠落下的尸身,尽管没有贸然动手,其眼中动手的决心与怨愤也绝不容忽视。我应该斩草除根。晏真人想,他走向计则君。若今日将她放走,也许数十年后,我剑宫会因之而再蒙灾劫。但也或许……不用我动手,她就要死了。她这年龄,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啊。晏真人走向计则君的步伐逐渐慢了,他心中一时恻然,一时茫然。也是这一时刻,他的念头和静疑女冠在大庆时候闪过的一念完全重叠了:自我幼年,有天闻明炎之灾;自我如今,有界渊之灾;自我往后,更未知有何灾劫。也不知这未知而起的灾劫,何时是个尽头?也许这纷纷灾劫,总也没有个尽头!他只距离计则君三步。他心中一念疲惫,疲惫叫杀意也平息了。他停了脚步,改变了注意,对计则君说:“我手中有静疑和燧宫勾结杀害剑宫弟子的证据。回剑宫之后便会公布天下。静疑做出此事,必然身败名裂。你……好自为之。”年轻女子眼中火焰猛然一蹿,其后到底燎原还是灰灭,晏真人已经不再关注了。他带来的弟子将其驱赶,他则走到度惊弦身前。千钧一发,此人以玉称拦住静疑,救我一遭。虽则静疑当时正要杀他,可我保他也为杀他,故此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认。但哪怕如此,我还是要杀他。度惊弦必须得死,他有燧族血脉。度惊弦必须得死,他乃师叔战胜界渊的关键。度惊弦必须得死……晏真人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每一遍重复,他杀度惊弦的决心就更盛三分,他是为正邪之战,天下苍生而杀度惊弦!可是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之中,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心中阴暗一角同在重复:翟玉山叛逆究竟与度惊弦是否有关?……翟玉山叛逆究竟与度惊弦是否有关?……循环之中,如鲠在喉,如刺在心,动之则疼。可度惊弦毕竟救我一命。这位剑宫掌教、正道魁首并非假仁假义之辈,终究绕不过心中的裂隙。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知道所谓为“正邪之战”、“正道苍生”而杀一个并没有被定罪的同伴,实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所以在这一时刻,他另辟蹊径,想道:度惊弦救我一命,我还他一命也罢。正邪战局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将剑宫安排妥当,便可了此残生了!晏真人心中最后一丝迷惘终于消散。他内心再一次重复,这一次,绝无迟疑,绝无动摇:度惊弦必须死!晏真人下定了决心,转眼看向度惊弦。度惊弦已经等得很久了,他微微有点不耐烦,任何人在早知结局必然如此,却还非要一再等待的时候,他都难免有些不耐烦。如今晏真人终于做出决定,他也发出一声“结束”喟叹:“你已决定,那就走吧。”他站起来,漫不经心掸掸衣袖,一点火种自他指尖落到稻草丛中,轰然一下,将整个场地,一切玩偶,尽数席卷!大火烧了两三个呼吸。两三个呼吸之后,大火散去,眼前只剩灰烬。度惊弦越过晏真人,当先向外走去。他的身后,又是一阵天风席卷,厚厚灰烬也散它个天地茫茫,一干二净!一路无话,一路北上。当晏真人带着度惊弦回到剑宫之时,月夜幽寂,距离言枕词与界渊的决战只剩一日了,只等太阳跃出云层,决战即刻开始!晏真人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带着度惊弦前往他布置好的地方。那是一处极大的池子。池子依秘法所说时辰、方位打造完成,引入地脉之水注入池中,又穷搜剑宫库存的天外陨铁,黑金玉矿,以造锁龙链,镇魂盘,以存燧血魂魄!到了池前,晏真人还未说话,度惊弦已经道:“刀呢?”他又嫌弃道,“算了,剑宫八成没有刀,剑也可以。”晏真人一时也陷入迷惘,觉得事情的走向和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度惊弦轻嘲道:“看这模样,不是要我的命,难道是请我来喝茶?”晏真人:“你……竟无什么话想说吗?”度惊弦一时大笑。快意大笑传遍山巅,完全打破了他素日以来的冰冷形象。度惊弦道:“我欲杀界渊,你所作所为也为杀界渊,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好说?我说了又能改变什么?”晏真人一时静默。此后他轻声道:“不得已之事,不得已为之,我杀先生,也愿为先生赔命。”度惊弦再一次轻笑出声。他的轻笑不带什么情感,他只是说:“你与我赔命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到底是死了啊——”度惊弦将手一招,招来晏真人身上佩剑,抖开剑鞘,提着长剑,信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入了池中。地脉之水漫过腰际。度惊弦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他轻轻松松地站着,横剑在颈,手腕一划,如此轻巧,如此简单。什么禁锢魂魄对抗界渊,全是假的,他随手编来骗小孩而已,一如过去的天书。奈何天书能叫无数人趋之若鹜,一本杂记也可使剑宫掌教深信不疑。阿词啊……我知道在你的期待之中,不论你与我谁输谁赢,“度惊弦”都能留下,逍遥度日。可惜并非我要“度惊弦”死亡,而是正道非要“度惊弦”死亡。但如此结果,又有何不能窥破之处?无非你为情所阻,双眼蒙障。度惊弦神机妙算,谓身怀璧玉。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幽陆物华天宝,妖娆婀娜,更引群雄逐鹿,纷争不尽。怀璧之罪,逐鹿之心,岂独存邪道之中?夺璧之人,夺宝之欲,岂止于剑宫掌教、落心斋主?众生上台,分站正邪,闹它锣鼓喧天、红绸绿缎,无非如此,哈——那颈上剑光一闪,一身热血,全洒冷池。作者有话要说: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宫殿深深。深深宫殿之中,侧靠的人突然前倾,“唔”了一声,一口猩红全落在地上!分身于地脉水中毁去,主体同时受到阴寒之伤。也是同一刹那,界渊体内力量平衡被打破,原本静静蛰伏他体内的一股能量忽而躁动,黑雾开始源源不绝的自他体内溢出,翻涌流动于他身周。慢慢的,黑雾越聚越多,置身其中的界渊渐渐不能被看清,一枚巨大的黑茧出现在了界渊原本所坐的位置上,并还在不停地向外探出如触手一般的黑色丝絮,横过殿宇,往门窗方向一路飘去。这些丝缕马上就要碰触到自门窗缝隙里透来的光亮了!它们的摆动更为剧烈一些,速度更为快捷一些,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点光芒,好从这华丽而冰冷的监牢中逃脱出去!但这时候,一只手从黑茧中探了出来。似刀雕,有玉美,与周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在探出之际就向下一合,如同抓一块布捏一张纸那样抓住了黑雾。黑雾在此时剧烈翻涌,抽搐挣扎,如同完全活了过来似的对抗着自它内部探出来的手!它汇聚所有力量,涌出更多的雾气,无所不用其极地修补着大茧的裂口。可这并无意义。在第一只手握住黑雾的同时,第二只手也探了出来。两只手同时抓住黑雾,各自用力,彻底将黑雾撕开!挣扎的黑雾霎时分崩。黑雾之后,界渊那张犹带三分厌倦的面孔露了出来。他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嫌弃道:“不听话的东西……算了,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听话就不听话吧,反正这玩意白送我我也不要……”几乎就踩在界渊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大殿之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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