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说着,仍是意犹未尽,手里抄起放在桌上的几张纸,拍打出声,接着发作道:“你看看,这上次写的东西,成什么样子。说好了今天十一点来交稿,结果又晚了。要是这样,你也不用再来了。我去跟志希说,这个帮手我不要了。”
他发泄了这两通,虽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仍是气鼓鼓的,厚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在蓄积着力量,刮起更大的风暴。培真连声道歉,说是前几天因为准备考试耽搁了,昨天一夜没有睡,把稿子又改了一遍。他从怀里抽出了仔细折叠的文稿,毕恭毕敬地将这几张还带着温热的稿纸放在傅孟真的面前。
傅孟真眼中仍满是不屑,不耐烦地捏起第一张纸。
“《理想国刍议》?”他声音仍如铜钟敲起,在屋里嗡嗡地回荡,“这是你重写的?”
培真点点头,脸上仍是羞怯的红晕。
“名字倒还有点意思。”傅孟真不再看培真和我,两眼专注地读着文字。他嘴里喃喃地重复文章中的字句,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文章读完,沉吟几刻后,他猛地在桌上一拍,直震得笔洗中的清水都出了波纹。
“好文章,培真啊,这真是好文章。文字还得再打磨打磨。嗯,得狠狠打磨打磨。这不要紧,难得的是真情实感。”说话间,他猛地起身,大步地跑到门前,又是一声,如狮子吼般:“志希,志希,赶快过来。你家小弟有好文章了。”
叫了几声,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舒缓的脚步声。应声进来的年轻人也穿着洋装,两道眉毛斜插向上,头发留得不短,侧分在一边。脸中央,鼻梁挺直,鼻翼宽阔,让人不得不注目。圆圆的镜片后面,眸子里的光比傅孟真的柔和些,却不失智者的深邃和悠远。
他眼光扫过我和培真,只微微一笑却没有打招呼,直接地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几张纸,读了起来。
傅孟真仍是满脸的兴奋,快语说道:“志希啊,你这小弟还真是个藏而不露的才子。”转而冲着培真,他做了个作揖的动作,笑着致歉道:“培真,你别在意。你是志希的小弟,我也把你当弟弟看,刚才言语要是冲撞了,你也别在意,我就是希望你能上进。国家到了这一步,都是因为教育。旧学虽然也说以天地立心、以生民立命,可是十年寒窗,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功名,就算是中了,再一品一品地做上去,熬个二三十年,任凭你有什么棱角也都磨平了,缺的就是你说的这理想者和理想国。”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还不时地挥手顿足。他身边的罗志希,相比下却是安静平和许多,不露声色地读着文章。待得读完了,他微微一笑,对着培真说道:“能让孟真兄夸奖那确是有真功夫,这我就放心了。”他转而面向我,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那遗少的打扮,疑惑地问道:“这位是谁啊?”
培真看了看我,像是在斟酌词句,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大哥,这位是友然,李友然。我的四川同乡,也算是朋友和亲戚吧。他也准备着去美国留学,刚来清华一起考过试的。”
“啊,就是……”罗志希似是明白了什么,只是话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侧过身,对着傅孟真道:“孟真兄,可否借你这里用一会儿?我们有些家事要说。”
傅孟真也没有在意,把培真那文章夺了回去,乐呵呵地说道:“你们兄弟叙旧,我正好把这文章拿去给平伯看看,润色一下文字。”
见傅孟真走了,罗志希忙着问培真道:“云妹的事儿你爹还不知道?”
培真摇摇头,脸上一片无奈的神情。
“唉,这可怎么好,都有两个礼拜了吧?”说到这儿,他侧过脸,端详着我,缓缓地问道:“他还不知道吧?”
培真还是摇头,轻声答道:“我约了培云,一会儿让友然哥和她见见。”
罗志希听了这话,脸上愕然,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说道:“也好,也好,这也算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了。你们聊吧,我还有事。”走到这屋中间,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了几步,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薄薄的书,递给了我。
“这是我们办的杂志,叫做《新潮》,就是要给中国带来新的思想,像潮水一般吐故纳新。我们北大的陈先生、胡先生办了一本叫《新青年》的杂志,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觉着办了份叫青年的杂志还是不够,要让青年们自己觉醒,要有青年人办的,给青年人读的杂志。”
我接过这杂志,看着略泛着黄色的封面,大大的新潮两个字,占了纸面的大部。怯生生地道了谢,这杂志放在手里,觉着却是远远沉过它自己的重量。
罗志希意味深长地开导道:“培真和我说过你的情形。多看看这些书对你会好的。即便是出了洋,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学位得了不少,可西洋的精髓连门也没有摸着。这就好比唐玄奘师徒四人去了西天可没有取回真经。你们去见培云吧,见完了,再看看这书,会明白些的。”
从北京大学出来,培真指挥着人力车又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路上我俩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总是想着那最后几分钟的对白,其中必然有言而未尽的话。
因为心里有事,翻着杂志去排解,眼前的路便没有那么注意,只记着向前走了不远,便又看到了红色的宫墙,那是皇城的东段,再折而向北,就是经纬相间的宽街窄巷。
培真说这些巷子,北京的人都叫它胡同,是自打蒙古人建了大都的时候便有的。眼前这些胡同,因为离着前清大臣们上朝的东华门近,便多是高官显宦的赐宅恩邸。
从北大出来怕是有个二十分钟,培真让人力车在一座南向的黑漆广亮大门前停下。拍打门环后,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应声出来,显然是认识培真的,唤了声罗少爷,也没有多问,便引着我们前行。
大门内是一人多高的影壁,路是向左去的,过了几进院子,当中都有游廊相接。和我家在自贡的老宅相比,不仅院子宽大,甚至一梁一檩都粗硕出许多。柱子打磨得自上而下笔直光滑,柱子上涂得是一层红漆,窗棂涂得是绿漆,檩条的一头则是蓝地上画着金色的万字纹。
最后的一进院子过了,左手是一座假山,只是因为在北方开春之际,草木还是干枯的,少了几分生机。假山上盖得有面阔三间的一处房子,比别处的房屋更显气派和精致。
从假山下走过,一阵乐声传来。那曲子听起来应该是西洋的,只是全然不像是钢琴或是风琴曲那般如泉水潺潺,而是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乐器,像马群一般带着低沉的悲怆奔腾而来,每一声都似乎是要踏在我心上。
我听得入了神,脚步也放慢了,培真拽了拽我的衣角,笑着说道:“友然哥,可别发愣啊。待会有你的听。云妹怕是会等急了。”
也许是这一路的风物,让我暂时地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提起云妹时,我才又想了起来。“这是你府上。罗大人没有在家吗?”我一边问着,心里却生出诧异,因为记着罗家在京里好似也是暂住,应该没有如此宏大的府邸。
培真抿着嘴笑笑,然后故意做出慌张的神情:“我哪有那么大胆子,在家里让你和云妹见面?那样你我都得吃板子。这是……嗯,可以算是一处朋友家吧,借给我们做个约会。”
“可那样,罗大人如何放令妹出来呢?”
培真没答我,只是示意着我拐进右手边的一处月亮门,然后神秘地说道:“友然哥,你就随遇而安吧,干嘛这么紧张。有些事是不需要问究竟的,就随它发生了岂不是更好?”
培真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随遇而安,跟着他又进了一处院子。这里比着前面的院子略小些,院里也不只是方砖铺地,而种了些草木。北面上房也是面阔三间,进去要先迈上三级台阶。当中的那间,为着御寒,门外挂了厚厚的棉帘。
揭开帘子,才发现内里是一道廊子,应该是为了御寒而封了起来。里面又是一道门帘,进了屋,培真像是熟识这里的一切,安排我在一张双人皮沙发上坐定了,便又退了出去,让我独自等着。此时虽然无心仔细观赏室内的字画、挂屏,却也觉出这房间的不一般。地面并非砖石更非夯土,而是铺就一手宽的木地板。屋里暖融融的,却见不着火盆或是炉子,仔细望去,在迎面窗下,却如我住的那旅馆一般设着一架暖气。
我正自顾自地出神,想着罗家如何结交如此显赫的门庭,却听着外面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我心里一阵狂跳,忙着起身,两手也不知该怎么放着。内里的门帘挑起,培真先进了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十几岁的少女。培真见着我的窘状,也不开口,只是向旁一侧身,把身后的女孩子让了出来。
她生着一张鸭蛋圆的脸庞,眼睛细长,眉毛比一般的少女浓重,透着一股英气。前额留着齐齐的刘海,乌黑的发辫系在脑后。她身上穿着学生的装束,淡蓝的偏襟上衣,七分袖下,两手交叉在身前。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拘谨,可是却不像我那样半句话也说不出。
“友然哥,”她张开口,声音中已不带着半点四川的乡音,全然是柔和动听的京腔,“三哥往常老是提起你,没想到在北京见着啦。”
培云一对眸子清澈透亮,直率地看着我,里面并没有羞涩,只是露出几分淡淡的歉疚。这直率却是让我浑然不知所措了。如此面对面地交谈实在已是难到家,更何况,更何况站在面前,直看着我的这培云,在名份上却是我的未婚妻呢。
人虽然是僵直地站着,脑子可却像是开了锅一般,各式念头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下去。培云看出了我的尴尬,低下头,目光流动,抿着嘴微微地一笑,两腮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都市风云 内部游戏 武侠之超神聊天群 晚明霸业 极品名医 小职员的逆袭 终极狂兵 宦海情途 重生之万古剑神 官场潜规则:底线 最强大师兄 绝世玄神 心术:红颜仕途 三生三世琉璃殇 重生之极道仙帝 商斗 商路风云 仙武主宰 官路女人香 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