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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第4页)

陈先生似乎心里憋了很久,一用力,袖口甩开了大维兄。“我没说他们不好。好人也会说不来,好人更可能办坏事,有的时候大好人就能做大坏事。这个在耶教尤其是如此。”

“表兄,你这么说,让慰慈难做人了。白牧师毕竟是慰慈的监护人,是慰慈的长辈。”

“慰慈,”陈先生转过脸,似是忽然间才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圆圆的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慰慈,”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你不会也入教了吧?”

其实,留学生中入教者也不乏其人,我虽没入,却是被陈先生问得有些惭愧。我忙着解释道:“我还不曾受洗。”

“那就好,”陈先生松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那就好。现在有些个年轻人,嘴边上左右挂着就是救国两字。科学、实业、教育,这些嘛,说说也就罢了。还有些个留学生,我看尤以咱们留美的为首,居然想出了耶教救国这种无稽之谈。要我说,耶教非但救不了国,还会大大的误国。”

“表兄,这也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大维兄想必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便从旁打着圆场。

“绝没有,”陈先生坚决地摆摆手,奋力地说道,“耶教和儒释道绝不相同。儒释道三家都是兼容并蓄,虽自成体系,各有教义,但绝不排外。这便是所谓中国人的功用和现实。”

“耶教可就不同了,上帝只有一个,圣经只有一本,你要不从我,要不反我,这就是他们的教条。有了耶教这两千年,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好人,没做好事,可坏事,大大的坏事也是不断。”

“坏事?“我惊诧地重复着这个刺耳的词,“陈先生,您也说了,白牧师、伊莎白他们都是好人。白牧师在我们家乡传教十几年,咱们就算不信他们的教,可这精神却不能不叫人敬佩的。”

陈先生摇摇头,本就严肃的面庞上此时更多了几分无奈。

“慰慈,你这么说也不奇怪。毕竟你和他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这些事我估计你虽是学过历史,也未必知道。今日能读到之西方历史,也多是耶教徒所撰述。你听我给你说说,对你也好。你看,最开始的时候,耶教徒生活在信奉多神的罗马和希腊人中间,这便是他们最开始的敌人。他们力量大了,便烧了亚历山大的图书馆,要把所有上古留下的,非耶教的思想一概斩尽杀绝。这把火怕是让欧洲的文化倒退了一千多年。”

“然后有了回教,这两家更是水火不融,各自都说自己是正宗,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十字军东征,拿回耶路撒冷之日,他们在全城杀穆斯林和犹太人,杀得圣殿山上血漫脚踝。你说这些杀戮,是异教间之战,也能勉强说过去,可你再看看,那耶教徒之间,打得更是不可开交。”

“先开始时,是西方的拉丁教廷和东方的希腊正教,为了正统之争纠缠了几百年。这之后呢,为了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到底谁是上帝,英国的天主教徒和清教徒打,法国的天主教徒和辉格派打,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打。这两千年,以耶稣的名义,流了多少血,有多少罪恶假其名以行。”

“慰慈啊,这便是我为什么说所谓的耶教救国是万万不可行。在耶教来说,只有黑白没有中庸,只有一心皈依没有和而不同。一个人自己信了那还罢了,若是把他在中国推行开了,那必定要为了教义杀戒大开、生灵涂炭、山河崩裂。”

说到此处,已到陈先生的寓所。砖墙的深红此时几近融入夜色。门前几棵树叶落尽的梧桐寂寞伫立,在墙上投下焦墨枯笔的身影。走到台阶前,陈先生左右看看我和大维兄,却只是略带着疲惫的神情轻声感叹道:“救国左右都是不易啊。”言罢,他没再与我们道别,便缓步走上台阶。

见着陈先生身后的门关上,大维兄拍了拍我的后背,宽慰地说道:“表兄的学识和才华都是古今少有的,只是人太直,怕是让你为难了。”

我努力地做出些笑容,恐怕更近似苦笑:“应该也没什么。我想白牧师不会太在意的,只是伊莎白有些难过。”

听我提起了伊莎白,大维兄会心地一笑,又说道:“表兄送完,再送送我吧,我有事要问你。”

大维兄的宿舍就在哈佛广场旁。我们绕回去,还要个五六分钟。听他说有事要问我,却是让我心里有几分莫名的紧张。

“慰慈,我比你大几岁,这事比你也看得清。你是不是喜欢白家的小姐,不是说一般的喜欢,是男女间的喜欢。”

我正支吾着想找些说辞,可却是被大维兄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慰慈啊,你就别费事了。吃饭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了。你那眼神,在别人身上,难得停上一秒半秒,可一旦碰上伊莎白,那就不是一分钟、两分钟的事啦。”

“我那么明显吗?”我怯怯地问道。

“怕是已然路人皆知了。”大维兄夸张地大声论道。“要说,我觉着伊莎白也是喜欢你的。我坐在她旁边,能看出来。她眼睛看不见,可只要你一说话,她一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脸上的神情,你能看出来她心里有种甜蜜。”

“可是大维兄,这事断定是难有结果的。家父那里就过不去。”

“是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事我说不好,可是这华夷之防却是父亲心上最重的。临走前,爹让我在祖宗前起誓,是不能背着父命,娶外洋女子为妻。违背父命、违背誓言,那会没脸见祖宗,死了也进不了祖坟。”

“慰慈,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洋书看得不比谁少,英文说得以假乱真,可脑子里还真挺封建的。要是我,管她什么中外,要爱就去爱吧。”

“要爱就去爱?”我喃喃地重复着,“可爱了之后怎么办呢。”

“那还要想怎么办?爱就爱了,把她娶了,结婚、生子,到那时候,反正生米煮成熟饭,谁还能怎么说。你得想着这是给自己娶妻,可不是给老爷子找儿媳妇,不就明白了。”

大维兄一向豁达,短短的一段路上只是在开导我。那天这几段话,事后我们倒也未再提起,只是这话日后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地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

回到榆园时,已过了十点。想来白牧师和伊莎白都已休息,便准备放轻脚步,回去我临时借住的一层客房。大门轻声开启,步入前厅,整栋房子寂静无声,唯有脚下橡木地板轻轻地吱嘎。正待拐入书房边上的走廊,却听着一声轻唤:“乔治,你回来了?”

转身望去,却是伊莎白静静地端坐在夜色中。那夜新月素光依稀,透过纱帘更显朦胧,照不清她脸上的五官,却在她的眸子上映出星星般的微光。我顺着那微光走过去,到她近前,还未开口,她却伸出手,仿佛是在寻找我:“坐在我身边好吗?”

我们两手相握那一刻,我觉出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与平时我们一起散步之时的轻盈挽握似是多了些许焦虑。我虽是坐了下来,可伊莎白仍然没有放开手,却是握得更紧了,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怎么没有去睡?”我轻声问道,“没有事吧?”

伊莎白原本在沙发上坐得笔直,此时我坐下了,她似乎也放松了些,便靠在沙发椅背上,幽幽地说道:“乔治,我怕你不回来了。”

“那怎么会,我只是去送送两位学长。”

“我不知道,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可你刚一走,我心里就忽然不踏实起来。觉着说不定你会不想回来了。”

“是因为陈先生说的那些话?”

“也许我们真的永远不可能同样地看这个世界?”

换了平日,我恐怕只会绞尽脑汁地陪着她说话,说些聪明而得体的话。可那晚或许是因为两人在夜色中携手独坐,或许是大维兄那几句以壮行色的话,我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那我闭上眼睛,就像那次陪你在河边一样。不用眼睛,只用心去看,那咱们看得不就一样了吗?”

“这是傻话,乔治,”伊莎白轻声嗔道,“不过这也很甜蜜,我感谢你。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一直希望你能皈依耶稣基督,得到福音和上帝的恩典。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我心里一直暗暗想着,也许在信仰的路上,我能做你的向导。可是今天,我,我突然觉着也许自己错了?”

“你怎么会错呢,”我宽慰着说道,边说边让自己和她坐得更近些。

“我不是说希望你皈依基督是错的。信仰是不会错的。我是觉着,我怕是被自己的骄傲和虚荣所障眼,想着的只是自己,只希望自己是那个引你前行的人,可却忘了你的痛苦。”

“所以你心里就不踏实了?”

“你想听真话吗?”她虽是这么问着,却并没有给我机会回答,或是她心里怕只要一耽搁,这话就说不出来了,“真话是,我想着也许自己不是那个带着你走向基督无限的爱的那个人,心里就特别伤心。虽然你就在身边,可要是我们走着不同的路,哪怕都是在往前走,可我看不见你,我也就失去你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身子一震,再也顾不得心里的畏惧或是顾忌。她的手仍在我手中,被我轻轻地拉着,一直贴近到我的脸颊。伊莎白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先是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面庞,然后伸展开修长的手指,指尖在我的五官上滑过。

一阵阵温暖随着她灵动的指尖传来,我也闭上眼睛,两人之间的气息都能彼此觉着。在我们二人之间,这也许是一个纪元。自此我们或许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如此两心中有了默契,也就有了一种平和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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