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还从未碰到伊莎白如此发脾气,而这脾气又是直接由我而来。虽然我仍未想通此中的原委,却也觉着像是受了诺大的委屈,心中一阵阵憋闷。
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伊莎白手中紧紧地捏住白棋的皇后,左右转动,硬木的棋子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压出深深的红色印记。她头侧向窗外,一双眼睛,也不再那么平静,却是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左右焦急地找寻着。
或许她明白了我此时正注视着她,一下子转过脸,直视着我,努力地把眼睛睁大,眼皮一眨不眨,淡蓝色的双眸一动不动,仿佛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我的身影。
因为失明,她实是无处凝眸,那样正视我,必是使出了非同寻常的力气,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看着我,乔治,就这样看着我,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着因为我而羞耻,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那样,我让你丢面子?”
“丢面子,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心里着急,也就顾不上该有的周全,把平日同学们的口头禅都说了出来。
“请你别用基督的名义起誓。你忘了吧,这是十诫之一。”伊莎白驳了我的话,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哀然道:“我说错了。不过,我绝对没有这个心,会因为你觉着丢面子。”
“是实话?”
“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一提到回中国就支支吾吾。你来了也快两年了,也不曾听你说起回去看看,就像躲着什么。刚才大维在这儿,说起回国见面,你就又是说不出话。以前父亲常说,你们中国人最在乎孝道,又说你对自己父亲特别地尊重。可如果这样,你一说起回国就痛苦,那就是为了我,是不是?是不是怕带我回到中国,会让你在你父亲,在你的朋友面前没了面子。”
这一通质问,问得我哑口无言,心从里面空了,然后就被挤着、压着,怕是就快没了。伊莎白听我沉默着,或许更听出了这沉默中的无奈。她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因为异常的激动,她那被病毒侵害过的心脏也承受着巨压,嘴唇微微地颤动,渐渐地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
看着她如此痛楚,我心更被煎熬。可这心中的煎熬,却只换做一声无力的询问:“你,你没事吧?”
伊莎白微微地苦笑,声音也放得和缓了些。“乔治,我不想逼你,就是想听你说真话。无论你是因为觉着我不是中国人,或是因为我眼睛失明,会丢你的脸,我也不会不明白。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说完了,她把手中的棋子轻轻放下。她虽看不见眼前的棋局,可这无心的一放,却好像一步之内便把我将死。
“你说的都对。”我缓缓地说道。我既已承认,伊莎白便侧耳倾听。我看着她由痛苦转而平和的脸色,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楚。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子冲动,我把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一句话也说了出来:“有时候,我想,要是自己的眼睛也瞎了,这些事也就一了百了了,跟你也就没隔阂了。”
这话出了口,伊莎白却没有即刻答我。她只是凝视着我的方向,静静地坐着,而这沉静却好似藏着疾风骤雨,比起当头断喝更让人畏惧。
“乔治,你错了,”伊莎白幽幽地说道,“你真的错了。我眼睛看不见了,可并不因为这,就不幸福了。可是,反过来,你要是觉着眼盲了,就有幸福,那也错了。”
她双手伸过棋盘,摆在我面前,柔声说道:“看着我的手,好吗?”
我沉默地按照她说的去办,注视着她的双手。
“我不想逼你,可是你总会需要选的。你心里想着,选了一个,就会丢了另一个。可你这么想着,哪怕是第一个也会丢的。你无论怎么选,我不会怪你,真的不会。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至少能选到一个。”
她双手虽然空空,可那里却似负着千钧。或许按照我往日的秉性,必定要徘徊踌躇几番,可那天,我却觉着能从伊莎白凄美的双眸里看出对我的期待。我原本已空了的心,此时忽然间又充盈起来,满是暖暖的热气。
我握住了伊莎白的手,双手一同握着:“我选你,亲爱的。”
她的手有些凉,怕是因为此前的激动和血脉的不通。我紧紧地握着,希望能把自己胸中的热气传过去。这次她想必是累得不轻,手即便被我握着,仍没有暖过来。我一时难以平抑心中的激荡,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先是轻轻地吻她的手指,然后再是手背、手心,一一深深地吻过。
我这举动本是有些莽撞,伊莎白的手在我唇边微微颤动,想是也觉着出乎意料。片刻间,她的脸颊和嘴唇稍稍恢复了红晕。
“谢谢你,乔治,谢谢你,”伊莎白温柔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可她并没有把手拿远,却是寻找着我的手,相互手指交叉,紧紧地锁在一起。她嘴角优雅地上翘,说道:“掌心相合是朝圣者的亲吻
,对不对?”。
两人终于和好,便也觉出了更多一份甜蜜。可眼下却是顾不上多说话,总要把一地的棋子捡起来。我本要去捡的,可伊莎白却说是自己扔下的棋子,自是要自己捡起,便遣我下楼,温习仍是不太熟悉的台词。
谁知两场背下来,仍是没听到伊莎白喊我。回到楼上,才看到她正跪在地板上,双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左右触摸,寻着棋子。看到那一幕,真是让人心痛,为了五六个棋子,她已如此摸索多时,而我却是一下子就能看到。有只白色的主教,便就在她指尖前不多,却是几次被错过了。
我刚要上前帮忙,伊莎白却是止住了我,说道:“别告诉我!我一定能自己找到。”
说完这话,她坐直身子,稍稍喘口气,有些疲惫地叹道:“真是有点可恨。那只白棋的主教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其他几个子一下子都找齐了,这个费了半天还是没个踪影。”
她正欲俯身继续寻找,我忽地想起了小时听父亲讲盐工们下锉,打井,时常是要循声而动的,便说道:“我有个窍门,你要不要试试?”
伊莎白难得见我如此放松,便转过身,举起手臂,拉我近前,笑道:“只要你不说出来,什么窍门都行。”
我在她身边也跪下,用右手有节奏地拍击地板。顿时回音响起,而那只匿身隐蔽的白色主教便也随之轻轻地震动。伊莎白失明多年,听觉本已比我灵敏,她立时屏住了呼吸,倾听着声音中的细微差别。
为了让她听得真切,我又顺着几块地板相继拍去。没几下,伊莎白便找到了落地的棋子。可她却没有多言,而是示意我噤声,她自己却是在周围的地板上接着拍了下去。
“你听,这块声音不一样,”她低声道,“里面会不会是空的?”
我跪行到她身边,也试着去拍了,果真是回音不同。
“不会是藏了什么珍宝吧?”她笑着问道,“这下得靠你了乔治,看着有什么不同吗?”
我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却也只看出那块地板比旁的短些,或许是后人补上的。
“打开看看吗?”我难掩心中的兴奋。
伊莎白虽说生性稳重,但对这个能与我一同“探险”的机会也是面露欣喜。
我左右用力,不多时便觉着手下的地板松动了,掀开来,却是看到地板下一个暗格中放着一册笔记本。笔记本取出来,看上去该也颇有年代,纸页皆已棕黄,而墨迹也显出斑驳。
一页页翻过去,细细读来,该是抄录的一些格言警句,其中不少我还是读出来给伊莎白听,才得知来历。晚饭前的时光,我们便在地板上相依而坐,读那些不知哪位先祖留下的馈赠。
旁的文字我已记不得了,只是有一段法文,我为伊莎白读起:“Laviedechaqueindividuestunpo?me.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这段文字,我事后多方查证,才知化自法国书信家罗兰夫人的一封信札。我和伊莎白虽都青春年少,可却也被这言辞俊美,语义深幽的文字所动,便都记了下来。而地板之下有暗格这事,我们便约为两人间的秘密,深藏心中。
按着那日对伊莎白的许诺,我给父亲写信,说是自己已出洋两年,思家心切,想要在夏天回家省亲。
放春假之前,父亲的回信到了,只是说山高水远,万顷重洋,一来一回之间,怕是要小半年。路上风险不说,就是学业也耽误了,因此命我一切以学业为重,总要毕业之后才好衣锦还乡。
父亲既然这样说,我心里也乐得暂且忘记此事。春假之间,我们所排演的《暴风雨》终于华彩登场。此时,我二人尽皆沉醉在初恋的甜蜜之中,而有了那一份心中的通灵,在台上即便彼此看不到,却仍能把剧中那一对恋人演得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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