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小就学的,”她答道,“不过比爹娘差多了。”
“那你爹娘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从苏州逃出来时,走丢了。我们的班子找了辆卡车,但太挤了,爹就把我抱上车,让我先跑。他说日本鬼子不会放过小姑娘的。”
“到了后方就好了,”我道。
此时白莎在我身边跪下,看到白莎,小姑娘又笑了:“姐姐你刚才说得是什么话呀?真好听。”
白莎的一只手握着我的手,紧紧地,越来越用力,是要化解心中的痛,也是让自己努力地不要露出悲伤。
“是英文,”白莎道,“但没有你唱的好听。”
小女孩说话多了,嘴角又不停地渗出血来。白莎忙掏出手帕,轻轻地帮她蘸去,免得弄脏了她的妆。
“姐姐,我冷。”小女孩喃喃道。我看着她的脸,因是施了粉彩,仍然红润,但眼中的神采却是留不住地在慢慢散去。
白莎忙把自己的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此时她已克制不住自己,泪珠滴滴地落在大衣上。
“别说话了,小妹妹,歇一会儿吧。”白莎道。
小姑娘又摇摇头,眼中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忍着痛,说道:“待会再歇着。我还没唱完呢。叔叔和姐姐你们听我唱,好吗?”
我和白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又唱起了游园一折。虽没有了方才的字正腔圆,也没有丝竹伴唱,声音薄若蝉翼,却依然环绕满堂。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唱到此处,她已气若游丝,几近无声了。
“姐姐,”她用着最后的气力,唤着白莎,双眸已全然没了光彩,只凝望着远方。
“我在这,”白莎声音哽咽,在她耳边轻道,“小妹妹,你有什么心愿就告诉姐姐吧。”
“我想回家,找爹和娘。”她说完这小小的心愿,再说不出话,嘴张着,挣扎着地吸气,却是吸不进,脸上满是濒死前痛苦的痉挛。再然网后,她忽地变得平静,容颜也变回了适才的稚美,双眼还是望着远方,双唇微微张着,仿佛还在唱,可却是永远地沉静了。
白莎抱着我痛哭失声,无法自已。她哽咽着,似是问我,又似是问着自己:“主啊,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回到家中时,夜色已然笼罩这山城。我和白莎都没说什么,德诚见着我们,问明缘由,也惊慌地不知所措。
我和白莎相对而坐,不想说也不敢说话。就这样默坐良久,最后她缓缓起身,把那沾了小姑娘血的手帕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入口袋。
“舅舅,我走了”她喃喃道,也没有回头便默默地走了。
第二日,我告诉德诚,等几天再回自流井。他很是诧异,着急道:“先生,我到外面打听,大家都说这次日本就是试探,没扔几个炸弹就走了。此后可就不好说了,还是回乡下安全。”
我并没作答,其实自己也说不好为何要等。我明知白莎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也许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一个礼拜过去,她没有再来,我想她应该已经在去武汉的路上,当然去了延安也未可知。这一个礼拜,我几次想起白莎跪在小姑娘的遗体边,责问上帝的那句话。或许那一刻,她已经选了自己的路。
那些天我也想着自己该如何选择去留。从美国回来的这十几年,虽然在做着事,但却是缺了魂一般,身子在动,心却一直想静着。可这烽火连天的岁月,心再静,总是要做些事。既然想明白了此地远未到终点,那便还需向前求索,既为生者,也为死者。
转天我去找了俞先生,请他举荐我去资源委员会做事。那日我们聊得畅快,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同窗的时光。此后几个月,我便往返于重庆和自贡之间,开始筹划盐业化工的大事。
五月中,翁文灏先生飞抵重庆,虽是公事繁多,仍安排我去谈盐卤工业的建设。此前打井、推水、煮盐、炼碱,都是自己给自己做事,陡然间变成公事,确有诸多不适之处。不过想到这是为国家和抗日的大事,也就都释然了。
到了三八年十月,武汉和广州都沦陷了。无论是国府还是延安都在讲抗日将是持久之战。此间陪都又经历了数次轰炸,虽然日机越来越多,死伤也越来越重,但无论是川人还是下江人,无论是高官还是百姓也都泰然处之了。
我再次得到白莎的消息却是到了三九年底。接到了她的来信,确是一惊。本想她或是去了武汉,甚至是去了延安,却没有想到她又回到了上海。
她在信中没有提及此前一年多的行踪,倒是说起了两位故人的近况。一是白牧师终于回到了上海。这本是好事,可他在船上大病一场,只能暂时在上海养病。白莎在信中并未提到他们见面的详情,只是说见到我后再行告知。
这第二件事,倒是让人听着欣喜。
“那个男孩,”她用英文写道,“他真的追到中国来了。原本他说去年毕业后便要来的,但他父母还是希望他能将工作一事料理停当,便耽搁了一阵。此事我左右为难,年底前还有事会来重庆,顺便也想请舅舅帮我参谋。”
中国人说“娘亲舅大”,白莎是个孤儿,能把我这个舅舅当真,如此大事千里迢迢来找我商量自是真情可鉴。如此想来,一丝暖意萦绕心头,而年关将近,便让德诚拍去电报,让白莎回自贡过年。
祭灶那天,白莎回到了自流井。她还是穿着那一身棉袍,围巾和布鞋,活脱脱的乡村女教师,哪里像是美国归来的洋记者,更不像是能在蒋夫人身边出入的名媛,但这正是我所欣慰的。我心中的白莎仍然能够坚守,像坚守信仰一般坚守心中的好恶。
“舅舅,两年没来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白莎见到我后便问道,眸子中透出丝丝歉疚。
我自嘲地笑答道:“哪能怪你。孩子大了,即便是父母也未必能常见面,更何况我这个假舅舅。”
听着我这说笑,她却认真起来,看着我,嘴微微一抿,说道:“舅舅,你怎么就把自己说成是假的呢?咱们不是都说娘亲舅大吗。我可从来都是把你当成真长辈的,从小时候在白牧师家里就是这样。”
提到白牧师,我倒是心中一酸,便问道:“白牧师还好吗?要是能够,还真想接他回自流井看看。”
白莎摇摇头,眼中满是伤怀:“我也说不好,只是觉着他别的不想,一门心思要做殉教的烈士。”
听到此话,我心头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白牧师这次来中国,本想着有好多事要做,可在船上却是犯了一场病。您是知道的,他原本身体一直硬朗,这一病却是不轻,到了上海,将养了两个月才见好。”
“大家本是要帮他安排在上海长住下来。可谁知他却不要,说是这里终归还是以租界为主,还是庇护于欧美的炮舰与金元之下。我们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他却是飘然离去,只留下信,说他要去南京、去北平。他要入虎口,要去被日本人蹂躏的地方,就像古罗马时代的基督徒一般入狮穴而献身。”
听了白莎这番话,我心中不免伤感颇多,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儿时的蒙师。白莎不愿我过为神伤,便岔开话题,问道:“舅舅,你这两年可好?”
我知她的心思,便道:“你看舅舅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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