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先听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也明白我配不上你的。这几天,我就在想,如果咱们真的走到一起去,其实从哪一层上讲,对我也好,对抗儿也好。”
我兴奋地看着若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忙着说道:“其实对我也好啊。”
“可是,我就怕咱们如果真的在一起,反而又不是那样了。我和老高一起十年,虽然一直没有夫妻的名份,可心和身子都交给他了,这一层我怎么都迈不过去。”
“我又想,也许你和我能迈过去,可抗儿怎么办?一看着他,我就想起老高。孩子这么小,要是我改嫁,他忘了父亲,老高就太惨了。”
说到这儿,几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若颖忙侧过脸,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水。
平静片刻后,她转回过头,看着我,双眸中闪动着柔情和惜别:“唉,老李,我就是怕说起这事儿,会失态,所以一直憋着。不过既然说到这儿,你就再听一句吧。我是想,如果咱们真有那一层缘分,那就再等几年好不好?等抗儿长大了,懂了自己的父亲,到那时再说。”
我激动地握住若颖的手,兴奋地说道:“那就等到抗儿十八岁长大成人,让他定。”
这话一下子把若颖逗笑了,弯弯的双眼似是在我的脸上搜着什么:“等他十八了,我可就都五十出头了。”她垂下眼睛,看着我的双手,轻声地说道,“抗儿可灵了,肯定懂事早,说不准不用等那么久呢。”
那一刻,周边的嘈杂,五湖四海的乡音似是都远去了,只是若颖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不长的话终于扣开了我和她之间不曾开启的那道门。
不知这一刻究竟有多久,只是觉着若颖的手动了动,抽了出来,反过来握住了我:“老李,快开船了,去看看楚娇他们吧。咱们离着也不算远,说不准很快就能再见呢。”
这话也是不错,此情此景正所谓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虽不忍就此分手,但手终是分开了。若颖坚持着让我先走,便目送我穿过通道,爬上舷梯。回首看去,正与若颖的双眸相聚,那两弯新月和唇边的美痣便是她致我的送别。
走回二等舱的甲板,半开的包厢门里传出了楚娇半嗔、半笑的声音:
“内森哥,你怎么又这么沉着脸,这么绷一个月,我可就闷死了。”
进得包厢,却看着内森靠着左边舱壁,双腿静静放在床铺上,厚厚的呢裤下露出了瘦弱的轮廓。我细细端详着他仍是年轻的面庞,六年前初见,这脸上还满是稚气和朝阳,可此时眼角和鼻边已浮出了岁月深深的印记。
见我进来,楚娇忙着跑过来,拽着我的胳臂,拉我在内森身旁坐下:
“舅舅,都是您不好,非要教内森哥看那些诗词。他呀,上了船就嘟嘟囔囔的,沉着脸,没个好心情。”
我笑笑道:“内森,就要回家了,怎么不高兴?”
内森抿抿嘴唇,苦涩地说道,“跑着来,躺着回去,心里有点空。”
他受伤后其实也少这么提起自己的残废,这六年他在中国留下的却也不只是青春的岁月。
我岔开话去,问道:“楚娇说你在背诗?”
“辛弃疾的贺新郎,”内森轻声说道。他虽没说是哪一首贺新郎,我却即刻便想到了:“绿树听鹈鴂?”
他侧过脸,望着窗外的江面:“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我心中一紧,思量着楚娇的话。内森三十岁刚到,原本仍是青春烂漫的年代,或许真的是身上的伤和中国的老夫子们让他的心过早地背上了沉重。
“内森,还是把心放宽些”,我劝他道,“现在世界和平了,你们在美国过上几年,要是喜欢,还可以回来。长住也好、短住也好,大家便又能聚在一起了。”
内森勉强地收起愁容,用右手从下面托起不听使唤的腿,放下床沿,左手撑着,坐了起来。“舅舅,咱们再一块抽根烟吧。”
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帮我点了起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如窗外的雾气一般腾起,楚娇皱皱眉,站起身说道:“你们俩一块抽吧,我可受不了这味,出去透透气。”
她顿了顿,看着我笑道:“舅舅,可别光顾着和内森哥抽烟,把时间给误了。要是船开了,那我们可就把您劫到美国去啦。”
我手里举着烟,并没急着去吸。内森深吸一口,先开了腔:“舅舅,楚娇和你说过我们前两天吵架的事?”
我默默地点点头,一时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舅舅,你放心,我会一直对楚娇好的。”
“这个我知道。我其实是担心你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凡事不能太心急,也不能太勉强。”
内森用手拍着自己的双腿,无奈地说道:“都两年了,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原先我想,伤在中国,要是能也好在中国,就是最好的了。可那是个幻想。其实我心里早明白了,这辈子是好不了了。轮椅、拐杖、一辈子都得有人照顾。真是对不起楚娇了。”
“内森,其实生老病死自在天命,谁也说不准的。楚娇答应嫁你的时候,你的伤恢复得还不如今天。楚娇这孩子虽然有些任性,但就是因为任性,也特别重情。她既然和你在圣坛前起了誓,就不会后悔的。”
“舅舅,我这么说你别介意,可是你真的不懂。这种事,她不介意,我心里其实更难受。”内森低下头,看着没了活力的双腿,声音中也透着苦涩。
“原来就是自己骗着自己,总是以为能好,就是那么一个幻想撑着。现在要回去了,才真的要开始面对。想想一点做男人的力都尽不到,心里就觉着一下子是气球给扎穿了。只那么一下子,嘭的一声,就破了。”
恍惚间指尖传来灼烫,手中的烟此时已燃至尽头,而耳边也已响起了催促送客的亲友下船的汽笛。
看着沉默的我,内森露出一丝苦笑,幽幽地说道:“舅舅,你放心,我会对楚娇好的。我就是盼着能对她再好些,要是能抱起她走两步,该多好。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希望了。”
说话间,他把烟蒂按灭,伸出了右手:“舅舅,当初你把楚娇交给我,今后也一定要祝福我们,好吗?”
双手相碰,我感到一阵炙热传来,提起精神,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脸上也尽可能露出笑容:“波士顿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去过了,过几年我去看你们。”
出得舱门,却见着楚娇倚门而站,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看来我们的话她都听到了。她忙着擦去泪水,轻声地说道:“舅舅,再见了。”只这五个字说来,她眼角又涌出泪,竟是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我正待劝她,楚娇却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我们走了,您一定帮我多照顾娘。您要得闲了,一定来看我们好吗?”
此时我觉着眼睛灼热,怕也是要落泪了。未待我再说什么,楚娇转过身,进了船舱。
我走上最上层甲板之时,船员已在催着道别的人快快下船。迈上窄小的跳板,再向前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跳板启撤的声音。
长笛鸣过,船就此离岸,想必此时船首在水面中切开波澜,船尾翻起黄色的泡沫,四面更是响起杂糅五湖四海乡音的最后道别。我未敢回头,只是径直地往前走,爬上码头边山一般高峨的台阶。心里只是怕着真如《贺新郎》中的词句,这一回头万里,便就此故人长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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