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感慨道。“不妨说一说。”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严党下台这件事。”
于可远望向申时行,申时行闻言不由停住了脚步,转身也望向于可远。“足下有何高见?”
“之前我对严党下台有过很多很多的猜测,也给出了很多的理由,如今看来还得加上一项,政策的更新换代往往会带来相当长时间的一段空白期。何况国库空虚,这两难加到一起,比千难万难还要艰难,徐阁老和高阁老能将朝廷打理成这样,百官就算不心怀感激,也不该责难了。”
“你能这样想,徐阁老和高阁老若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申时行点点头,眼中透露着对于可远的一丝赞赏。这位是真大佬。他不仅仅是将来的真大佬,即便是现在,在朝廷里也一样相当有分量,只是他很懂得明哲保身,虽然明面上靠向高拱,但实际上在一些关键的政策,从来都是左右摇摆,谁也不得罪的,因为连他也看不清,将来到底是徐阁老的天下,还是高阁老的天下。但有一点,他和张居正来往得相当密切。想来他也看得出来,就算徐阶和高拱之间互有高下,但以张居正对裕王府的重要性,尤其是对裕王和世子的重要性来看,这内阁的天下,十有八九将来会落在张居正手里。他能提前抱紧真正的大腿,这是当前朝廷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做到的。而申时行刚才在问话时所说的那些,其实理论上是正确的。内阁大臣们当然要对他们颁布的政策负责,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乃至将来。但在具体实践上,内阁大臣们甚少会对自己提出的建议或政策负责,因为内阁班子不停地在换人,除了屹立二十余年不倒的严嵩这一班,往前推算,往后推算,一个内阁班子完全不换人的有效寿命不超过两年。哪怕只是换了一人,那其他人就有充分的理由来推卸责任。而第一年往往需要用来回忆他们未入阁前提出的那些“英明”又极具蛊惑性的煽动性发言,这些发言一旦无法实现,就得对付迫切的现实问题。而这些现实问题又无一例外地和国库银子相挂钩,通常是恐怖又具灾难性的,和嘉靖帝的私利相关,而这些恐怖之事往往又无一例外地要向全体臣民保密。既然新的内阁班子要努力解决这些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就会依赖于吏部和户部。这就有点不幸了——因为吏部和户部的堂官往往也在内阁里,而且又忙于互相争论不休,根本无暇对银子不充足这件事向内阁班子出谋划策。换句话说,户部,四十余年来对国库就没有发挥过任何有益的作用。所以,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既然不能开源就节流,节流就节在了冗员问题上。但又不能彻底整改明朝真正的冗员问题,而是浮于表面,进行面子工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装一装。这样,过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内阁大臣们了解真实情况是怎样,随后打算真正地治理这些事情,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弄出内阁了。因为内阁不需要一个真正励精图治的人。此时,政绩只能退居在满足嘉靖帝私利之后了——或者不如说,唯有满足了嘉靖帝个人的私利,才能拥有继续在内阁待下去的资格。你不用做任何事,你只需要满足皇帝就行。因此,申时行其实最明白不过,他声称内阁制定标准和规则,其实只适用于当初制定这个规则的标准的全体内阁成员,但凡有一个人不在了,他们就有充分理由不认账。而这番讨论还会进一步引申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内阁班子在短期内有了人员变动,那么这些规则和标准要不要作数呢?显而易见,一些官员就时常来填补这一空缺。只有当内阁班子长期不变动,或者内阁首辅绝对大权在握,像之前的严嵩,或者将来的张居正之流。而一些官员,你根本不可能将他们清楚地规划到清流或严党,徐党或高党身上——他们总是相信,而且希望,内阁班子定期或不定期,但一定要短期内更换。这就给了他们不受上司们控制的最大限度的自由,若是他们在位太久,就会开始认为他们懂得如何治理国家,嗯……某种程度上是如何治理下属了。高拱也从侧面知道了这件事。他很快将申时行和于可远叫到了礼部,这里相当于他的一言堂,绝没有外人,自然更方便说话。高拱把二人喊来,然后一番责备。申时行说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于可远站在旁边不言。高拱告诉他:“你可能为你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你什么都没解决。那些和稀泥的手段毫无用处!刘茂将事情都告诉赵贞吉了,现在赵贞吉捅到司礼监,过几天,你们就要肩并肩地受司礼监的盘问!你们必须有适当的答案——或者,最起码是一致的答案。”
于可远说他们必须首先确定好立场。“很好。”
高拱平息了一下,坐在椅子上,喝了碗茶,“那真相是什么?”
申时行却对这番话有些不耐烦,“阁老,我们在讨论我们的立场,至于真相,这无关紧要。”
很有道理。于是高拱让他概述立场。申时行将眼神望向了于可远。于可远于是便向高拱提出了不仅适用于古代,还适用于现代甚至西方的五条标准申辩理由,一一对付司礼监的指控,尽可能用不同的理由来对付不同的指控。高拱以前并没听说过五条申辩理由,当然这些或许已经融入他的血水,成为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像这样具体表述出来还是很有趣的。“有一个可以解释一切的非常令人满意的理由,但因为安全关系,或者某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无法透露。”
于可远道。高拱皱着眉,然后又舒展开来,这件事似乎适用于那位詹事大人的私人恩怨,想来司礼监也并不想让詹士府进行一次自上而下的大洗牌,无论是黄锦还是陈洪,看在裕王的面子上,也不会这样做。那位詹事大人除了私德有问题,其他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出现错误只是由于大量削减人员和预算,使部衙难以维持运转。”
这条不用明说,完全适用于翰林院突然新增官员的解释。这个太好办了,找一些小且无关紧要的事情,办错了,就能适用。申时行也扭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望向于可远。他这几乎是为所有官员拿出一套谋生的模板来。“这是一次有价值的尝试,但现在已经放弃,但此前已经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经验。”
于可远仍是笑着说道,“这三条就能完美应付过几日的盘问了。”
第三条理所应当地解释了詹士府为何要批量集体购买物资。“还有呢?”
高拱问。“第四条,这发生在重要灾难被发现之前,并且不可能再发生了。”
所言,是说极大的灾祸将要发生前,但显然司礼监将要盘问的事情只是小事,既敲定了事情的性质,还在暗示司礼监小题大做。“第五条,这是一个官员造成的不幸失误,现在已经根据相关律法处理过了。”
若按照这五条理由,涵盖了迄今为止所有的事情,甚至战争,至少是小的战争。于可远简单陈束了一番。看上去没问题,如果他们能应付的话。但是他也知道,没有申时行,他是应付不了的。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官职大小和职能的问题,他需要这样一个有分量的人在旁协助。高拱略带鼓励地望向他们。“好,从现在开始你们便要通力协作了,申大人?”
“我们俩,合则立,分则跨,请阁老放心。”
申时行带着明显乐观的情绪。他们正要把打算说出的理由再仔细过一遍,这时张居正却出现在了礼部的门口,提醒高拱和于可远将要到宫里进行一次特别的探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海瑞。“是海瑞吗?”
高拱问。张居正点点头,“阁老,是海瑞,是司礼监传来的旨意,不仅有阁老和可远,还让陆经陆大人陪同,还有黄公公,徐阁老、李阁老和赵阁老也在,还破例让海瑞的妻子进去探视。”
“现在吗?”
张居正摇摇头,深深望了一眼于可远,“在这之前,可远恐怕要先去一趟王府,王爷要见他。”
高拱也不由望向了于可远,“是詹士府和翰林院这些事?今天的问话?”
张居正点点头。“没有申大人吗?”
高拱又问。“没有。”
张居正望向申时行,不知道是不是于可远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眼神里有一些给申时行安慰的意思。于可远有些心烦意乱。临近傍晚,他去了裕王府。去裕王府其实是一个非常古怪的经验,从外面看,它只是一座非常普通的联排的宫殿群——大,但又没有那么大。但是当你步入前门,走过一条似乎有好几百米的宽大过道时,你就会意识到他实际上真的置身于一座宫殿之中。它是如此地符合裕王,从外面看极其不引人注目。这座宫殿的秘密就在于它是由好几座宫殿连在一起的,而且背面也连在一起。如此一来,你在裕王府里转着转着就找不到路了。于可远沿着这些规整的石板路,穿过前堂又穿过花园,用不了多久就来到了裕王的书房前。跟他一起的还有张居正。二人被冯保领到了书房前,这是一间简朴的房间。他已经见过裕王很多次,但每次相见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他身材高大却很孱弱,聪明绝顶却又喜欢听旁人的主意,说起话来总是语调亲切温和。他似乎很热情地欢迎了于可远和张居正。二人给裕王行了礼,裕王领受了,便指着左边的两个椅子道:“坐。冯保,上茶。”
冯保端着两碗茶走近了,“两位大人,这是产自福建建阳的白毫银针,前几天刚贡来的,王爷都舍不得喝,专等着两位大人呢。”
二人忙又起身谢恩。“坐下吧。”
裕王挥了挥手。他今天穿的是便衣,以便衣接待外臣,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表达亲近,因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做。二人复又坐下,望向那白毫银针。这是一种白茶,一般产自福建北部的建阳、水吉、松政和东部的福鼎等地,出量极少。白毫银针满坡白毫色白如银,细长如针,因而得名。冲泡时,“满盏浮茶乳”,银针挺立,上下交错,非常美观;汤色黄亮清澈,滋味清香甜爽。由于制作时未经揉捻,茶汁较难浸出,因此冲泡时间应稍延长。“好茶!”
抿了一口后,张居正惊叹道。“确实是好茶。”
于可远也说了一声。二人复又道谢。“近来如何?”
待冯保将茶碗撤下,裕王便温和地问。于可远本想告诉他一切都很好,绝对挺好。想告诉裕王张邕的那几首诗突然起来地砸在他们头上,虽然有些吃惊,但现在整个局势已经在控制之内了。他还想说,他和申时行将在几日后向司礼监解释清楚,完全不需要记挂在心上之类的。但这番话似乎更像是让自己放心,在宽慰自己。何况这样的小事还远不到让裕王操心的份上,更不至于因为这件小事就把自己召到王府。但除了这件事,最近确实也没什么旁的事了。他决定坦白,“张邕所写的那几首诗,确实让臣措手不及。臣不明白为何刘大人会突然找到这些诗,又是谁告诉他的。王爷万不要动怒伤了身体,这些都是臣的错失。”
于可远停住了。其实关于这个事情,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裕王显然也察觉到了,然后他开口了。语调仍然很温和,“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大怒呢?”
还有一些困惑。于可远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以为就算不生气,也要这样说,总之要先把过失归到自己身上,这是身为属下应该做的。不然他来裕王府是做什么呢?于可远低着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远,今天就你我,太岳和冯保在这里,凡事都可言说。”
裕王望向张居正,“太岳,你和可远讲讲吧。”
“劳烦张大人。”
于可远望向了张居正。接着张居正问了他一系列问题,一开始他简直看不出张居正的用意。“王爷和内阁一致要做的是什么?在国库支出方面,于大人。”
“削减开支,这显而易见,张大人。”
张居正点点头,“那为什么一直收效甚微呢?”
答案又是显而易见,“因为某些人的阻挠,从上到下的阻挠。”
“那么是不是所有内阁大臣都要对国库开支的削减来负责呢?”
于可远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对自己的抨击和陷害,“我想不全然是这样,不止是内阁大臣,也包括各部衙的全体臣工,包括我自己在内。”
张居正盯着于可远,看来并不相信。他接着说,“若是这样,为什么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一个部衙实现了真正的任何形式的削减?”
“事情总要一步步来,一点点做。”
“错。”
张居正摇摇头,“那是因为很多官员都被降服了,他们被同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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