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山看也不看抬脚就把刀踢飞,而后一个跃起扑到对方身上,一刹那,菜刀刃已抵在对方喉咙!“别杀我——饶命——”那人吱哇乱叫,倒是能屈能伸。谭云山一肚子气,也不知是气一而再的遇袭,还是气对方拿自己当傻子:“入忘渊者皆至恶妖邪,刚刚咬我一口的家伙不奇怪,你才奇怪,知道吗?”那人的惨叫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谭云山,仿佛脖颈上的刀刃远没有解惑重要:“你管这里叫……忘渊?”显然那两个字对他来讲非常陌生,陌生到需要回忆一下才能准确重复。谭云山有一刹那的呆滞,不确定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都永无轮回了,怎么可能连自己被扔进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即便是妖,也需天帝降旨,而天旨中“忘渊之刑”四字绝对会让每一个赴刑者听得清清楚楚。“你管这里叫什么?”他不答反问。那人很自然道:“这里就是这里啊。”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真的苦思冥想起来,可最终,眼里尽是迷茫:“我忘了……”这是谭云山在忘渊里遇见的第一个人,他不知道对方的遗忘是个例,还是……他不敢深想,怕想得多了,就成真了。拿着菜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抓住,那人趁他分神之际,于刀刃下如泥鳅般滑出,撒丫子便逃,顷刻融进黑暗,一溜烟跑远没了声息。好不容易逮住个人,原本可以进一步打探的,谭云山懊恼地将菜刀收回刀鞘。情绪一上来,动作便不自觉猛了些,差点划伤自己的腿,于是愈发气闷,简直恶性循环。然后他才发现,收刀用的就是受伤的那条胳膊,而一番粗鲁地将刀放回刀鞘,肩膀居然一点没痛。谭云山扯下已松开大半要掉不掉的布条,拿起宫灯照到肩膀上,用手将半干的血糊蹭掉,下面的伤口已基本痊愈,原本冒着血的牙印处,已成肉粉色的小点。原来在这里受伤真的可以自愈,那人没说谎。谭云山却高兴不起来,他现在宁可那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黯然的心绪没有影响他太久,很快,谭云山便甩掉乱七八糟的瞎想,重新振作。这里越黑暗混沌,他越要神清目明,否则真就没有任何胜算了。将宫灯硬蒙进衣服底下,再用胳膊和胸膛一齐捂住,宝珠光华霎时由烛火变萤光,微弱而柔和。这样一来,谭云山再看四周,黑暗便更纯粹了,于是黑暗里某些似远似近、似明似暗的光点,也依稀可辨起来。虽未见琉璃之光,但这也足够让压抑多时的谭云山松口气。果然,忘渊里那么多妖魔邪祟,藏得再深,也要留些蛛丝马迹的。他当然想再抓上几个打探情况,但就算抓不到,这种时刻都能确定一片静谧混沌中还有别人的感觉,也比先前深一脚浅一脚的茫然好得多。捂着这份微弱萤光,谭云山凭感觉前行。他入水的位置是晏行泛光的位置,可被忘渊拖行那么久,他也再没方向了,只好碰运气。这一走,就再没停下来。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模糊迟钝,谭云山记不得自己走了多久了,不渴,不饿,也不累,就像他刚开始启程时那样。可他又是什么时候启程的,被那位狡诈之徒袭击是多久前的事情,他有些说不准了,无论怎么回忆,都是飘忽的,仿佛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又好像过了许多天……“哎呦——”乍起的哀号吓得谭云山瞬间回神,感觉到脚下踩着一个软软乎乎的东西,赶忙把宫灯从衣服底下掏出来一照,赫然一个躺在地上的俊俏青年,双手垫在头后,也不知是眯着还是仰望黑洞洞的苍穹——如果这地界有苍穹的话,而自己的脚正好踩在人家肚子上,也难怪对方哀号。可就是被这么踩着,青年也没半点动弹的意思,除了嚎,连手都没从头后撤出来,仍一派惬意潇洒之姿,迎着谭云山的俯视。“看够了吗,”青年的声音是同他随性姿态极不相符的阴狠,听得人冷飕飕,“看够了就把你的破灯挪开,再把你的脚丫子拿下去,否则……”他似笑般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獠牙。妖气冲天。谭云山乖乖把脚收回去,顺带把宫灯往后撤了撤,免得把留下的脚印照得太明显。青年见他识相,便懒得追究,翘起二郎腿继续闭目养神。片刻后,他又皱眉睁眼,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滚?你那个破灯真的很刺眼,信不信我把它砸了!”谭云山不再纠缠这些闲话,直截了当地问:“这里是哪里?”青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这里就是这里,你愿意叫它什么都行,反正也没人管。”“你叫什么名字?”明明预料到了会同前次一模一样,谭云山却仍抱着侥幸又问一遍。没头没脑的问题让青年眼中浮起警惕,他没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谭云山。”没半点犹豫,干净利落,又恳切真诚,“我下来找人。”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歪着头道:“站着不累啊,坐下来说。”谭云山从善如流,与他对面而坐,刚想再问,却被对方抢了先:“你要找什么人?”“一个姑娘。”谭云山几乎是压着对方的话音答的,幸而他控制住了语气,没泄露太多迫切,缓了一下,又道,“或者一个浑身都是嘴的妖兽,它可能更醒目些,你有见过吗?”“浑身都是嘴……”青年双手抓头发,抱着脑袋苦苦追忆起来,就在谭云山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忽然一抬头,眼中闪过精光,“好像还真见过!”谭云山呼吸一滞,想问再哪里,却半天寻不到声音。青年似心有灵犀,直接笑了:“我可以领你去。”前次刻意亮出的獠牙已不见,活脱脱像个好人家的公子,如果没有这后半句话的话,“但你要先让我喝点血。”谭云山并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这忘渊之中哪有善茬,但他不懂的是:“妖以精气为食,你却不要精气而要血?”青年闻言皱眉,十分认真思索半晌,竟改了口:“那我不要血了,你分点精气给我。”谭云山不言语了。静静端详青年半晌,他笃定地缓缓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吝啬那点精气或者血,前提是给的值得。谎言被识破,青年“嘁”了一声,有失望,但很浅,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游戏,成了,乐呵一下,不成,亦无妨。“你可比看着精多了。”青年重新躺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既不清楚妖食精气,也不知道这里是忘渊,实在很难让我相信你见过厉莽。”谭云山仍坐着,只动嘴,没出手。对方敢这样肆无忌惮躺下,便是不惧他动粗。青年厌烦地摆摆手:“什么忘渊,什么厉莽,别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也要忘,听多了头疼。”谭云山怔了怔:“你知道自己会忘?”“这有什么新鲜呢,”青年凝望黑暗,侧脸在这一片混沌虚无中,被宫灯之光勾勒出亦幻亦真的轮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当你一觉起来发现脑袋空空,心里茫茫,再傻也知道是忘了。”谭云山:“你不想把记忆找回来吗?”青年斜眼瞥他,乐了:“想啊,但你来教教我,向谁找?”谭云山沉默。于忘渊之外失忆,还有亲朋好友帮你拼凑,可这茫茫忘渊,何处去寻?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在心底蔓延,谭云山把宫灯放到他和对方之间的地上,让彼此都能汲取到光,哪怕只被映亮一半身子,也比尽没黑暗要好。青年瞄了眼宫灯,再没嫌它刺目,也没挑剔谭云山的沉默,反而自顾自继续道:“我后来也想开了,自己的记不住,那我问问别人的也好,所以有段时间我到处去找你这样还记着一些东西的人,把问来的听到的都当成自己的往脑袋里塞,但你猜怎么着?”谭云山声音很轻,像叹息:“你记不住。”未料青年立刻反驳:“不不不,我记住了!”他单手撑头,侧躺着面向谭云山,眉飞色舞像在讲特别可笑的事,“但是对方忘了。然后过一阵子,我也忘了。”谭云山:“但至少你还记得问过别人。”青年嗤笑:“我感觉我问过许多人,但问的是谁,我不记得了,问出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甚至最后一次问别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无印象。所以呢,我现在就求着这破地方赶紧让我把‘我问过人’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样,每天茫茫然地飘飘荡荡,皆大欢喜。”谭云山:“你来这里多久了?”青年皱眉:“都说了不记得了。”话是这样讲,他还是很自然思索起来,可最终未果,只得无奈撇撇嘴,“应该没多长时间,否则我哪还用这么闹心,早乐乐呵呵把这儿当家了。”谭云山觉得他过于武断:“也许就是因为你锲而不舍问别人,所以才没像他们那样把什么都忘了,至少你还记得你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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