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琢春不知道是否宁宁是被宫里的事物绊住了脚,还是彻底厌烦了他的古板无趣,不想再见他了。
后一种猜测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成了小公子的噩梦,每每冷汗连连地惊醒,他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都觉得宁宁再不来看自己,他就要变成一寸一寸的月光碎在夜风里了。
他照旧地上学下学,除了愈发的冷淡寡言,几乎看不出丁点异常。
江城好奇地问过几次宁宁,但得到柳琢春冰刃一样的眼神后,也就识趣地不再出声。
只不过某一次江城看到小公子孤身走进国子监临街的夜市里,明明一身纤细寂寥的冷意,却又在一个个小摊前停停站站。他看到他走进果脯店里,仔细挑了好几种坚果和糖渍梅子,油纸包了后捧在手里。
少年周身的冷淡都被这一捧果脯给融化了,半垂着眼睫时,似乎已经可见日后为人夫为人父时该是怎样的温柔绮丽。
江城不由地愣神了,而转眼间,小公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湮没进烟火人群里。他也跟着进到那家果脯店,在一群小姑娘好奇的注视下,红着脸挑了和柳琢春一样的果子。
他偷偷拿回家尝,甜得皱眉,像是姑娘家爱吃的口味。
在柳琢春快要将夜市上所有小吃都买过一遍时,宁宁终于又出现了。
她悄无声地出现在学堂的后门,穿着素净的墨绿鹤纹外衣,半挽着头发真像个白净的小公子一样。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
夫子沉闷的声音仍在孜孜不倦地论证着君与民,柳琢春却若有所感似的回头,眼里只看到了长久来蹂躏着他一颗心的宁宁。
他攥紧书页,张了张却不知如何开口,指尖逼出一点惨淡的红。
“夫子,我来陪褚慈河上课。”
宁宁有些羞赫地笑着,脚步却是大大方方地迈进来。
她走进了,也看到了激动的江城和冷淡着一张脸的柳琢春。她朝他们弯眸笑了笑,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礼貌且有礼。
指甲抠破了书页,小公子指尖唯一的红也褪色了。
他的噩梦成真。
褚慈河是英国公府的嫡子,出生便被赐封为世子,父亲叔伯战功赫赫,乃是真正金镶玉缀的公子哥。
不过因为英国公夫人在怀着褚慈河时,曾追随英国公北上伐虏,动了胎气,使得褚慈河自小体虚多病,数不尽的名贵药材吊着,才养到现在。
夫子约莫是见惯着了这个金疙瘩在课堂上打岔,清了清嗓子,灌口凉茶,只当不曾看见宁宁。
“派去接你的小厮说你睡到好晚才出宫,你昨晚又在偷看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
褚慈河原本懒洋洋地半支在桌案上,见到宁宁才坐直了身子,微微往窗边侧了侧,腾出些位置让宁宁跪坐在身边。
“你还说?昨晚不是你缠着我非要讲到,一篇策论洋洋洒洒,几乎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差距的,江城认命地叹息一声,吹起了宣纸的边角,柳琢春侧目凉凉地瞟他一眼,抿唇没做声,莹白的指尖轻轻拂到边角,用力压下,沁出一点淡粉色,就像剔透的白玉里嵌进一瓣桃花,冰清玉洁又活色生香。
江城几乎下意识止住了呼吸,但目光久久落在柳琢春的指尖,前段时间,他每日中午都会剥一袋核桃仁,用力狠了,莹白的指尖便会沁出嫣红,颜色比现在更要秾艳。
那些核桃仁他没见柳琢春吃过,就像是每日放学后少年在夜市上买的小吃,他只是用心备着,等着,然后在失望之后丢掉,待到第二天再重复一遍。
江城有时候有点心疼那些被扔掉的零嘴,有时候又有点心疼柳二公子。
宁宁再不理他,只怕这少年冷玉似的一双手都要被扣烂了。
待到学堂里的光线暗下来,天边轰隆几声闷响,乌云下坠,坐在窗边的学子甚至来不及合上窗扉,凉风裹着雨珠便倾泄进学堂。
江城慌忙收起桌上的书纸,心情也因为这场雨清爽起来,挺好的,只要不学习他都觉得有意思。
身边柳琢春也刚好做完课业,面上仍是一片清冷无心的模样,这场雨除了打湿几缕他颊边的碎发,甚至不能让少年蹙眉。
他不疾不徐地收拾好桌子,又从书袋里拿出中午时没剥完的核桃,趁着昏暗的光线,一颗一颗剥起来。
学堂里早就像沸水似的骚动了起来,许多小厮举着伞站在门口接自家主子,江城刚收拾完书袋,就看见父亲身边的护卫正扛着一把大青伞朝这边跑过来。
“阿春,今个的雨下的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走吧,先让我家的下人送你回府。”
江城十分仗义地敲了敲桌子建议,但窗外雨越下越急,柳琢春仍是不疾不徐地剥着手中的坚果,被雨丝打湿的眼睫颤了颤,望了望雨幕,然后蹙眉拒绝了他:“这种天气宁宁说不定会来给我送伞,等她来了,找不到我该难受了。”
“可、可宁宁都半个月没”
江城话没说完,就感到一束极冷厉的目光,柳琢春淡漠的眼里蕴着恼怒,手指捏碎了坚硬的核桃壳,语充满敌意,他执拗道:“宁宁答应过会要来找我的,现在只不过是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手脚。江城,你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就不要乱说。”
平日里柳二公子虽然也很冷漠,但那种冷是一种平淡无心的,不像现在,江城觉得他眼里几乎要凝出冰刃了,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抱、抱哎,阿春!那、那不是宁宁吗?她真的”
窗外雨幕中撑起一扇碧青色的雨伞,江城瞥见伞下提着裙摆的墨色身影十分眼熟,仔细看不就是消失了半个月的宁宁吗?
他兴冲冲地要和柳琢春分享这个消息,但回头只见座位上一片果壳碎屑,而原先还冷得像冰霜似的小公子早跑进了雨里。
少年坦荡荡的,连一点防护都不做,连人带心,直直撞进那团并不坚定的墨青里。
柳二公子呀,江城背好书袋,看着褚慈河把玩着手中那与宁宁一模一样的碧青雨伞,心想,他有时候真是笨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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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湿漉漉的柳琢春抱住,宁宁其实是有些惊讶和尴尬的。
她该怎么说自己是要接褚慈河一起回国公府用晚膳的?衣领已经被柳琢春的脸颊给蹭湿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只能哄着他从自己身上先站起来。
“怎么不打伞就跑出来了?”宁宁抬手拢净黏在柳琢春颊边的湿发,又见少年眼尾和鼻尖也沁出水红,指定是哭了,便心虚地揉了揉他的脸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
“我为什么这样急,难道宁宁不知道吗?”柳琢春果然哭完就来找她算账了,翠眉微挑,眼尾仍噙着软红,但声音却陡然冷下去,带着明显质问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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