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看上去好像真的是一位付出心血被白费的可怜老父亲。顾贝曼在心里念叨,管吃管住不管死活,说起来你倒是自豪上了。这么多年我妈管我,你除了给钱还干什么了。顾父竟然跟她这陌生的女儿还有点心有灵犀,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叛逆的内心,用力在床边一拍。病床的栏杆是抽动的,塑料的质感在床边本来一碰就会稀里哗啦地响,更别说这么用力一拍。那床栏差点被他拍扁下去。顾贝曼带着尹宓一起抖了一下,又强装镇定地站住了。尹宓:“要、要不出去说……”顾父哼了一声,眼睛从旁观的众人脸上扫过。其他人立刻转过头假装突然很忙的样子。顾贝曼注意到尹宓声音不太对,她转过身扶了一把,小声地问:“你没事吧?”尹宓摇了摇头,手仍然放在胸口。顾贝曼低着头同她说话,这种亲密在韩晓梅看来十分扎眼。她那路径依赖的脑子立刻又顺着“她们俩谈恋爱”——“她们俩被发现”——“顾贝曼要毁了尹宓”的逻辑链条滚起来。“放手!”她冲过来要将顾贝曼拽开。顾贝曼松了手,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实在是觉得场面荒唐,想抬手掩面。一团乱麻,真是一团乱麻。父母子女做到这一步,他们家三个人活的真是够失败了。闹哄哄的场面最终由护士前来收场。每日查房量血压的时间到了,他们浩浩荡荡走进来,打断了这场荒唐的闹剧。顾贝曼趁机抓着尹宓的手就跑。她不怕吵架,不怕撕破脸皮,可尹宓很怕,尤其是怕同别人产生矛盾。顾贝曼一气跑出门,胸口起伏着,尹宓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轻轻颤动。“别怕。”她喃喃地说,用劲攥住了手心。尹宓稍微挣了一下,用的劲不大,并不是真心要躲开的意思。她轻轻地喊了一声顾贝曼。“啊。”顾贝曼猛地一惊,松开了手。尹宓的手指上有一截红,明显是被她攥得太紧留下了痕迹。顾贝曼这时才注意到,不是尹宓在发抖,是她自己的手在颤。是她在害怕。“我……”她试图找到一个话头,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她妈那发疯的状态,她爹那句高攀,都撞来撞去叮当作响,“你……”“回家好吗?”尹宓捧起她的脸,贴得很近地问她。尹宓一开始有点害怕,被顾贝曼挡在身后缓了过来,再加上顾贝曼的症状显然比她严重,关心则乱之下很快将之前的龌龊抛之脑后。顾贝曼感觉到她说话时带起的气流扑在自己脸上。她马上想起了韩晓梅的那套逻辑。是,实际上她妈是对的。她们的关系一旦曝光,肯定会毁了尹宓的一切。舆论对这种代表国家形象的运动员和她一个舞团首席的要求不同。尹宓需要一个绝对的真空。人们要求她有实力、有风度、训练刻苦,绝对不为其他事分心,并且一定得是正常人。因为运动员都是纳税人的钱养的,她的生死就注定谁都能来吐上一口唾沫。唯一的好消息是,尹宓这个项目真没人看,只要不在家门口的冬奥炸锅,没谁那么无聊一直盯着她。而顾贝曼的职业并没有那么高的曝光性,再加上人们对艺术生一向误解,实际上对这种风流事一向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她心里知道有风险,还是扭扭捏捏地接受了尹宓的示好。某种意义上,她们俩压根没互相告白,确认关系呢。顾贝曼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越喘越觉得喘不上气。那追在身后的枷锁始终没有放开过她,也许曾经她产生过自由的错觉,但那也只是错觉而已。不是吗?只要一通电话,他们就能占据血缘的高地来绞杀自己。从头到尾,跟她长大了、独立了没有任何关系。悲哀的是,她无处可逃。因为她的父母并不是最恶劣的那类人。他们生了她,也教养她,只是忽略了她的意见,论恩双亲又生又养,论债顾贝曼倒欠一斗。尹宓看她半天不说话,手指从她的脸上一路爬到太阳穴,像顾贝曼平时那样带了点力道按了按头侧。“嘶——”顾贝曼倒吸一口凉气,思路被这阵疼痛打断了,耳朵边一直闹腾的响声也收敛一些。不论什么时候,尹宓好像都是她天然的隔音墙,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些声音几乎都会得到阻隔。只是,她从什么时候发现的?顾贝曼垂眼看尹宓,她的脸凑得好近,以至于顾贝曼能看清今天早上她细心描摹的妆容在奔忙中有些脱落,露出一片斑驳皮肤。鬼使神差的,顾贝曼略略低头在那片脱了妆的眼下亲了一下。等亲完她的脑子里又滚动起韩晓梅那一套理论,连忙退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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